第1章太极变(一)
大清光绪年间,某日上午,在距离广平府老城五里外的官道上,正风尘仆仆地奔来一人。此人膀大腰圆,约有三百来斤,他每踏出一步,路面都像在颤晃。他身上穿的土布褂子早被汗水湿透,一张大脸上也挂满了汗珠。只见他肩上横着一条黑黝黝的扁担,两头各缒着一个大铁箱,每往前一步,里面就“哗啦哗啦”作响,也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遍地草色幽青,沿路走来,不时能看到桃树开出或粉或红的花朵,惹得蜂蝶上下翩跹。几间简陋的茶棚就开在路口处,左右各栽有一棵柳树,枝条微微飘拂。
棚里摆开四张破桌子,卖茶水的老头正摇着破蒲扇,往炉灶里鼓风,一双老眼被烟熏得发红。还好,棚里已有一个中年汉子在歇脚喝茶,才不显得冷清,只是这客人长相有些恶狠,他左眼瞎了,上面戴了个罩子,不像是善类。
远远地,那“噔噔噔”的脚步声就惊动了棚里的人,老头不觉伸手擦了擦那对红眼。正呆愣中,大汉已到跟前,他瞅瞅茶棚里面,咧嘴一乐,把扁担卸下来,铁箱子顿时激起了厚厚的尘雾。
“老伯,大碗的茶给我来两碗!”大汉说着,就矮身往凳子上一坐。
独眼龙心说要糟,果然,板凳“咔嚓”一下断成了两截。还好,大汉马步扎得稳,竟没坐空。他愣了愣,一拍桌子道:“这是什么破家什?”哗啦一声,桌子顿时散了架。
老头急道:“你这是要砸我的买卖……”
独眼龙冲老汉一摇手道:“没事,等会儿我赔你就是。”说着,他两腿往前一伸,撑住旁边的板凳,“来,兄弟,往这边坐!”
大汉矮下头,打量着他问:“你这凳子结实?”
“放心,有我在就坐不坏!”独眼龙目光晶亮。
大汉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放下屁股,还好,板凳只不过晃悠了两下,便稳住了。在旁一直担心的老头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去弄茶水。
大汉显然对独眼龙心存警惕,一对铜铃般的大眼骨碌碌转着,慢慢地抬起双手,放到桌子上。独眼龙的腿撑住凳子,手也不敢闲着,扶着桌沿。他面前的那碗茶水突然像遭了风吹,水花簌簌而起,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下去。
两人身上紧绷着的弦并没有松懈。不过,独眼龙却已缓了一口气,叹道:“早就听说山西的万斤力勇猛,今天一见,果然不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万斤力?”
“我不但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来广平府干什么?”
万斤力瞪着他,不觉握紧了拳头。
独眼龙忙说:“放心,请你们万家来的人正是我!”
万斤力一听,杀气这才散了。
独眼龙道:“呆会儿你就跟我走,杨家老头今早离家,你正好上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万斤力听了大怒,喝道:“什么?杨慕侠不在家,那你还叫我来?”
独眼龙道:“杨老头爪子硬,不好惹,你不妨先会会他儿子杨云天和杨云鹏……”
万斤力不等他说完,呼地站起来道:“我这就去会会他们!”
三月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好的,不冷不热,春风吹在人身上麻酥酥的。这天,太极杨家门前的练武场上,人头攒动,三十多号人在太极宗师杨慕侠的大儿子杨云天的指导下,正在练习太极推手。
大家正练得起劲,猛听得老远有人怒喝道:“姓杨的,有种的就给老子滚出来!”
杨云天心中一凛,太极杨家威名赫赫,抱着一块“无敌”招牌存在了三十多年,还从没见过有人敢这么放肆地在自家门前叫阵。他转过墙角,看到一个小山般的壮汉叉着腰在那里叫骂,脚下是一副担子,挑着两个偌大的铁箱子。
“嘎”的一声,大门打开,杨家管家杨奉一个箭步蹿出来,大喝道:“喂,哪来的汉子,敢来杨家门前撒野?”
来者正是万斤力,只听他叫道:“什么撒野,老子还要砸你们杨家的门!”
他随即伸脚一挑,黑黝黝的扁担就弹起来,落入手中。跟着他大吼一声,双臂抡圆,扁担啪地砸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当场把狮子头打成了碎块儿。
杨奉不觉为之一寒,那人手中这条碗口粗细的铁扁担少说也有百来斤重。但杨家人从来没有临阵退缩的,他一咬牙,嗖地扑上去,叫道:“朋友,打坏了东西,你这条扁担可得留下!”
杨奉出手很快,万斤力想闪避时,他的双手已经黏住了扁担,杨奉使用“云手”一旋,万斤力顿时觉得虎口一烫,扁担险些脱手。
杨家功夫果然有些门道!万斤力心下这么想着,手上的变化也快了,叫道:“你不是想要这担子吗?给你!”顺势将担子甩了过去。
太极所谓的借力,只能从人身上去借,对于死物可没有办法。万斤力这一甩颇具威势,杨奉哪里稳得住,眼看着要被扁担撞倒,却见人影一闪,杨云天已到了跟前。他伸手在杨奉胯上一转,化解了万斤力的甩劲,跟着合住身子,叫声“还给你”,扁担便颤悠悠地飞了回去。万斤力一把抓住,却不料它竟像泥鳅一样在手掌中弹动个不停,赶忙又伸出左手,两手合拢方才把它抓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道:“你……你是谁?”
“在下杨云天,敢问兄台高姓?为何来我家门前闹事?”
万斤力眼见杨云天笑着抱拳,不卑不亢,刚才那一手又震住了他,斗志不觉消了大半,道:“俺叫万斤力,山西来的,想拜杨慕侠为师。”
杨奉冷笑一声,指着没了头的狮子说:“亏你还算是个武林中人,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有你这样拜师的吗?一来就打烂了我家门前的石狮子?”
万斤力涨红脸道:“狮头是我打烂的,自然由我赔!”说着伸手拉开铁箱子,“你看要多少钱,拿去!”
杨云天和杨奉不禁一惊,好家伙,铁箱里满满都是铜板,一串串的。这两箱子下来,少说也有八九百斤。
杨奉看得眼发直,脱口道:“姓万的,你行走江湖,挑这么多铜板干啥?”
万斤力得意道:“这些铜子便是彩头,谁要是赢了俺,这两箱东西便双手奉送!”说着,他把箱盖合上,一屁股坐上去,眯着眼对杨云天道,“听说杨家太极功夫能借力打力,俺倒是要瞧瞧,你今天怎么把我这万斤之力借去?”
杨云天微微一笑,说道:“万兄远道而来,想必困乏了,还是先到寒舍歇歇脚再说。”
万斤力听他这样说,以为他怯阵,愈发得意道:“那俺这钱箱子咋办?杨少爷,你替我担进府去?”
他见杨云天长得斯文儒雅,腰板也不见粗厚,便有些托大。
杨云天又是微微一笑,道:“若论力气,我确实挑不起你这担子。可是,我杨家练的拳并不是靠力大力小来打人的!”
万斤力一瞪眼道:“那你靠的是什么?靠嘴吗?”
杨云天脸色一沉,慢慢伸出一只右臂,道:“是不是吹牛,试过才知!”
万斤力腾地从钱箱上蹦起来,瞪眼道:“好,你划出个道儿来,我接着!”
杨云天道:“万兄不是号称有万斤力气吗?只要你能把我这手臂拧起来,就算你赢了。”
万斤力叫道:“俺不但能拧,还要把它揉烂!”说着,他伸出巨掌去抓,但手指尖刚碰到杨云天的胳膊,那皮肉就滑溜开了。
他呆了呆,再次用力去抓拧,无奈杨云天的胳膊软软的,竟是不受力,抓住手腕,肘就脱开,抓住肘时,肩又脱开。他气得哇哇乱叫,猛扑上前,想贴身来抓。杨云天早就察觉,顺势一牵,万斤力不觉身子往前跌去,踉跄几步才站稳。
“他奶奶的,真是邪门了!”
经此一试,万斤力锐气顿减,只得听了杨云天的话,挑着担子进了杨家大院。
可巧,杨云天的儿子杨兆龙和他二弟杨云鹏的儿子杨兆鹰,这二人听到外面有动静,就出来察看,看到万斤力那模样,两个小家伙兀自心惊。杨兆龙向来顽皮,喜欢捉弄人,他灵机一动,赶紧去了趟药店,对药店伙计只说是家里的骡马不拉屎,买了些巴豆碾成粉。溜回去后,他悄悄将巴豆粉下在了万斤力的饭食里。
杨兆龙自小不喜欢练武,更不喜欢读书,说是一见到书本就头疼,念来念去,仅仅识得几个字而已。他最喜欢的是美食,凡有闲空,他就黏着母亲刘氏要吃这要吃那,至于跟母亲去了京城外公家,更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因他能从外公刘一手那里吃到花样繁多的美食。刘一手在京城大德居当总厨,杨兆龙每次去,总愿意跟外公泡在厨房里。那些跟刀的、跑堂的也都宠着他,他在里面混熟了,胡乱也学了不少“手艺”。
却说万斤力吃了巴豆后,一下午拉了三次,肠胃都清空了,方才好受了些。他全身酸软,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比武,便瘫在床上睡了一通。
醒来后,天色已黑,他肚子饿得瘪了,胃口还不错。杨奉直接把晚饭端到他屋里来,这一回,他再也不敢多吃,混了个半饱便算了事。可没想到,杨兆龙又把巴豆粉掺进了他的饭食里。
这一晚,万斤力又拉了半宿,整个人都虚脱了。杨云天听说后,便要请大夫来看视。万斤力哪里丢得起这个脸,第二天一早,他就挣扎着出了杨家大门。此时,他全身无力,眼冒金星,别说那两个钱箱,就算是那条扁担,他也没力气拿得动。他好歹咬着牙,强撑着回到泰丰客栈。
独眼龙名武恶,自万斤力去了杨家后,便一直在等候消息,此时见他跌跌撞撞地回来,吃了一惊,忙扶他躺下。查视了全身,倒没发现什么伤处,还以为是受了内伤,一问才知道里面有猫腻。
杨慕侠和次子杨云鹏由外地回来,已是三天后了。万斤力听说后,再次登门。这次他可长了心眼,不敢再在杨家吃喝,径直找到杨奉讨要扁担和钱箱,待拿到东西后,见没有缺少,他便挑着担子去练武场等候。
杨云天远远看见,朝着万斤力抱拳道:“万老哥,身子可好利索了?”
“放心,我还死不了!”万斤力气得脸皮涨紫,牙齿咬得咯吱响。
杨慕侠随后来到了练武场,他的目光在万斤力脸上一扫,万斤力不由打了个冷战,身体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耳听杨云天介绍,他不觉拜了下去,说道:“在下万斤力,见过杨老先生!”
杨慕侠一抬手,说道:“这位兄弟远来是客,怎么不先用过茶饭再说?”
万斤力一听,火气腾地冒了出来,脱口道:“俺可不敢再吃你杨家的饭食,前几天差点儿连命都搭上了!”
杨云天一听,脸色一变道:“姓万的,你说话可要积点儿口德!”
万斤力激愤道:“老子不过在你们杨家吃了两顿饭,就险些被巴豆毒死,你杨家人未免太狠了!”
“放你娘的屁!”闻风赶来的杨云鹏骂道。他本来还隔着二十来步远,一恼火,身子就嗖地射了过来,当真如鬼魅一般。
“一个一个来!”万斤力举着扁担说,“等我打完了杨云天,再来打你!”
杨云天见万斤力如此狂妄,也动了真气,伸手从杨兆龙手里接过一根白蜡杆子,双手一抖道:“姓万的,接招吧!”
万斤力见他的杆头离自己有三尺远,也没防备,便横着铁扁担来扫。不料杨云天的劲力早注到杆头上,发出嗡的一声响。
“噗”的一下,杆头劲风击中万斤力的眉心,万斤力“哎哟”一声,不觉合上了眼皮,觉得脑门火辣辣的疼。便在这一刹那,杨云天早闪身插上,杆子左右一扫,已将万斤力的铁扁担挑飞,甩到南墙根去了。
杨云天随后一撤步,把白蜡杆子往地上一插,说道:“姓万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万斤力没想到一上来就失了手,呆了呆,吼道:“你暗算老子,俺不服!”说着赤手空拳就扑了上来。
杨云天哼了一声道:“今天不把你打服,我就不姓杨!”遂使出一招“揽雀尾”,伸手一接,顺势来捋。
不想万斤力的下盘极稳,筋骨也因练习《达摩易筋经》而舒展开了。杨云天一下没捋动,反被他就势抓住双臂,大吼一声,便像半天炸了个霹雳,硬生生地将杨云天举过头顶,甩将出去。
杨兆龙猛见父亲受制,心蹦到了嗓子眼,“啊”地叫出声来。却见杨云天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地落地,他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全身冒汗。
万斤力又“嗷嗷”叫着扑过来,杨云天适才跟他交手,觉得那小山般的身子像铁铸一样敦实,一时间也生了怯意,不敢硬拼,只能施展自己的柔化功夫跟他周旋,想先消耗他一阵,再寻机制敌。
杨慕侠见杨云天气势上弱了,不禁摇起头来。
万斤力连连抢攻,稳稳占了上风,愈发来了精神,喝道:“杨云天,你杨家的功夫只会躲闪吗?”
突然,杨云天变了战术,身子猛矮三分,几乎是贴着地面逼上前去。杨云鹏见了,大声叫好,这身法便是他经常用的法门,乃是常年在方桌底下趟架子的结果。
万斤力见杨云天不闪反进,还一下子逼到跟前,就抬起右脚来踢。岂料这样一来,反破坏了自己的平衡。杨云天跟着来了个“下势”,趁机往上一托他的右腿,并伸腿来别万斤力的左腿。
这个大块头再也撑不住了,“轰隆”一声倒了下来。他骂了声,翻身爬起,还没等施展招法,杨云天的身子早凑上来,来了个近身靠,万斤力蹬蹬地往后退着,想站稳时,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杨兆龙和杨兆鹰同时欢叫起来,杨慕侠也含笑点头,只有杨云鹏不甚满意。他想,杨家功夫讲究“出手见红”,大哥拖这么久才占上风,不过瘾。
杨云天越战越顺手,气势也强盛了,干脆不躲闪,只待对手抓到身上,才猛地一卸,让他的劲力落空。万斤力气得哇哇叫,对手明明就在跟前,自己却偏偏拿他没办法。
杨云天知道,对付万斤力这样练就铁骨铜皮的汉子,拳打脚踢反不如用手指点穴抓筋拿脉效果好,所以,他随化随打,很快,万斤力身上的衣衫便烂成了一条一条的。他也开始“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到后来,连腰带也松落了,裤子差点儿掉下去,慌忙用手提着。
杨兆龙和杨兆鹰都拍手大笑起来。
管家杨奉叫道:“万老哥,你不会是又想如厕吧?”
比武到了这份上,万斤力脸皮再厚也不能继续往下打,他系好腰带,愤愤地一跺脚,转身就走。
杨兆龙忽然叫起来道:“喂,把你的破箱子挑走!”
“俺早说了,这是彩头!姓万的脸都丢了,还挑它回去干什么?”
杨云天道:“万老哥说笑了,你我切磋是武学上的交流,哪能扯到钱财?”
杨云鹏却冷冷道:“姓万的,有本事你十年后再挑着它回来,那时我杨老二跟你打!”
请将不如激将,万斤力听了,果然一拍胸脯应承下来,弯腰挑着担子离去。
广平府城街道多,巷子也多,万斤力出了杨家后,自觉脸上无光,便不愿在大街上走,随即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边走边叹气。正闷头前行时,不防扁担被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不由晃荡了一下,抬头一瞧,却是独眼龙武恶。
“怎么,跟杨云天打完了?”武恶一只独眼发出尖冷的亮光。
万斤力一肚子火气正没地方撒,喝道:“给老子让开!”
“听这口气,你铁定是败了!”
“败了又如何,老子输得起!”
武恶嘿嘿冷笑道:“我们请阁下来,可不是让你输的!”
万斤力不觉有些气馁,把扁担从肩上卸下,钱箱子咣当着地,说道:“俺收了你们的钱,没办成事,这些你都拿走!”
“老万,你这么说话,可就把我们‘秋水’小瞧了。再说,当初出钱请你来挑战杨家,也没说一定要你打赢!”
万斤力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他……他杨家的太极功夫确实了得,这回我输得心服口服,回去后一定闭门练它十年,然后再来找脸面!”
“杨家就算赢,也赢得不光彩,要不是他们先下了药,你又怎会失利?这笔账早晚得跟他们算!”
无奈万斤力早绝了争胜的念头,摆手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广平这地儿俺是真没脸呆了。”
武恶斜着眼打量他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你就算要走,也得等一个人过来了再说。”
“等谁?”
“你大哥万瞎子!”
万斤力一呆,道:“俺哥也要来?”
“没错,你走后第三天,他就启程了,算一算,明后天差不多就该到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万斤力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挑上担子,跟武恶走了。他本以为武恶会带他去泰丰客栈,等候他大哥到来,谁知他们却出了西城门,来到一间土地庙里。
万斤力心情郁闷,也懒得问,一屁股坐在破石凳上。幸好武恶事先买了酒肉藏在神像后面,他们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开了,喝至最后,万斤力醉成了一团烂泥。恍惚中,他梦见大哥举着盲公杖蹒跚而来,张嘴呼喊,却又听不清在叫唤什么。他觉得身下裂开了一道深渊,像妖怪张开血盆大口,正将他吞噬。他再也没有醒来,因为第二天清早,他的尸体出现在杨家大门口。
第一个发现万斤力尸体的便是管家杨奉。当时,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拉开大门,猛瞧见万斤力小山般的身子半坐半依在门洞里,不禁一愣,心想,这家伙还真是脸皮厚,前脚才走,后脚又跨进来了。他便上前踢了踢他,说道:“喂,姓万的,你是不是讹上我们杨家了……”话未完,便看到万斤力的身子咣地滑倒在一边,这才看清他脸色苍白,眼珠子暴突,竟然已毙命多时。
杨奉吓了一跳,知道不好,高声吆喝起来。很快,杨云天和杨云鹏兄弟便赶到了。一家人都被惊动,杨兆龙更是手脚冰冷,心头撞鹿。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想起前两天的戏弄举动,他不免满面羞愧。
街坊邻居多聚在门口观望,天色阴沉,没有风,杨慕侠心头涌起一丝不安,直觉家门的多事之秋到了。
这万斤力长得如古时的巨汉恶来,还身挑两大箱子铜钱,走到哪里都很抢眼。他高调来到广平府,无人不知道他是来挑战杨家的,还随身带着两箱子彩物。可如今人死了,还倒在杨家门口,箱子也不见了。摆明了有仇家在暗中设计,到底会是谁呢?
杨慕侠思索再三,觉得抓不到头绪,唯有长叹一声,朝杨云天挥了挥手,说:“云天,报官吧!”
少时,县衙差役带着仵作赶来,查看了现场,验明了尸身。因为杨家在广平府有名望,交涉倒还客气,只传了杨云天和杨奉二人去县衙录了口供。
验尸结果很快出来,万斤力是中毒而死,身上并没有淤伤。这么一来,与之比武的杨云天便没了责任。照捕快的分析,毒杀万斤力的凶手只怕便是拿走了钱箱的人,至于将尸身放到杨家门口,颇有往杨家栽赃嫁祸之嫌。
可下午时,案情却骤然急转,出现了新的变化。因那万斤力到广平府这几天,一度住在泰丰客栈,据客栈老板供述,三天前,他曾来杨家一趟,回去后又拉又泻的,原来是中了巴豆的毒,这事也有郎中作证。
客栈伙计也称,当时还有一武姓客人与万斤力相识,郎中也是他请的,从言谈中得知,万斤力是因为在杨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中毒的。只是,那个姓武的独眼龙在两天前便结账走了。
捕快们顺着“巴豆”这条线索追查,终于在太和堂找到了佐证,杨家有个孩童四天前曾来药铺买过巴豆粉,他便是杨慕侠的孙子、杨云天的儿子杨兆龙。
县太爷急传杨云天父子前来大堂。路上,杨云天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要传讯儿子兆龙!杨兆龙却心里有数,定是自己用巴豆的事犯了,可急切间又不知该怎么跟父亲说,再说被差人押解着,也没机会说话。
杨兆龙虽然顽劣胆大,但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县太爷的惊堂木一拍,两班衙役一吆喝,他顿时慌作一团,全身哆嗦起来。杨云天看到这情形,心里一凉。果然,杨兆龙一股脑儿把所犯之事都说了,杨云天一听,气得险些昏过去。
大堂上,县太爷、师爷和一班衙役听了杨兆龙的“供述”,都不禁绝倒,但问到万斤力之死时,小家伙却变得很硬气,连连否认,甚至还主动反问,万斤力早先吃了巴豆的亏,怎么还会被毒死?这说明凶手是熟人或亲近之人,所以他才没有防备。
县太爷和师爷马上联想到那个姓武的独眼龙,虽说他两天前就离开了客栈,但谁能担保不是他暗中潜回,杀害了万斤力,拿走了钱财,并栽赃杨家呢?
鉴于杨家在本地的名望和势力,杨慕侠从前又曾在京师教过王爷贝勒们拳术,交游广泛,县衙自然不敢难为他们,更何况杨兆龙的举动不过是孩童的顽劣嬉闹行为,因而找了个保人,父子二人便顺顺当当地出了县衙。
管家杨奉正守在外面,看到父子俩出来,忙喜滋滋地迎上前问:“少爷,没事了?”
杨云天只是点了点头,杨兆龙想牵他的手,却被他冷冷地甩开。小家伙突然觉得,他们父子间隔了一道很厚的墙,冷冰冰的!看来,父亲真的动气了。
杨奉在旁边看出些微妙来,赶忙说:“少爷,少奶奶也来了!”
杨云天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墙角处还停靠着一辆带篷的马车,刘氏正伸脚从上面下来。
“娘!”杨兆龙叫了一声跑过去,娘儿俩紧紧搂在一起。
杨云天犹豫了一下,对杨奉道:“杨奉,你先别回府,连夜送少奶奶和兆龙回娘家!”
“这……”杨奉吃惊不少,刘氏和杨兆龙也大感意外。
杨兆龙干脆叫出来道:“爹,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愿意去外公家!”
“住口!”杨云天怒道,“你也配说好汉二字?白白污了这个称谓!”
刘氏自从他父子俩被衙门传走,便知道铁定是儿子兆龙闯下了祸。果不其然,侄子杨兆鹰很快就在老头子面前招认了杨兆龙在万斤力茶饭中下巴豆粉的事,杨慕侠的脸当场就绿了,二话没说,拂袖而去。刘氏知道,公爹身为杨氏太极的掌门,素来看重武林名声,儿子这番行止,不但给杨家惹了祸,还给杨门抹了黑,让公爹在江湖朋友面前丢了脸面,他是断断不会轻饶兆龙的。正因为担心这个,刘氏也跟着杨奉一起赶来了县衙。
杨兆龙并不理解父亲的苦心,反而觉得自己很委屈,于是大声道:“爹,我没想到毒死人,不过是戏弄戏弄他,有什么大不了的?爷爷最疼我,一说准没事,万斤力是外人,我是杨家的长孙,他……”
“住口!”杨云天怒道,“亏你还有脸说自己是杨家的长孙,我瞒着你爷爷放你走,已是违了孝道!这变相的袒护,又违了武林道义,你这小子!”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声泪俱下,“简直是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杨兆龙几曾见过父亲如此失态,吓得不敢再言语,虽然心里还是不服气。
刘氏抽泣道:“云天,兆龙就算去他外公家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咱们还是回去一起跟他爷爷求情吧!”
杨云天叹了口气,眼睛一闭,竭力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盯着杨兆龙问:“你真的不愿去外公家?”
杨兆龙点了点头。
杨云天叹口气道:“那可别怪爹到时救不了你!”
当晚,杨慕侠果然对孙子杨兆龙动用了家法。行刑时,由杨云天亲自执鞭,老头子自始至终端坐在太师椅上不发一言。直到杨兆龙被打昏过去,他才慢慢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厅堂。
之后两天,杨兆龙一直躺在炕上,吃饭都是由刘氏来喂。期间,堂弟杨兆鹰、杨兆虎等人来看过他几次,给他带来了好玩的东西。二叔和二婶也来过,但杨云天始终没有露面,更别说杨老头子了。
杨兆龙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让自己变成了哑巴。三天后的凌晨,他终于偷偷溜了出去。好不容易挨到城西外的黑鱼庙时,人已虚脱了。
黑鱼庙里只有悟清老和尚和一个叫禾谷的小沙弥,一早起来,悟清看到一个昏迷的孩子倒在山门外,竟然是老友杨慕侠的孙子杨兆龙,不禁心惊,赶忙将他抱进方丈之中,放在自己的禅床上。
孩子背上的衣衫透出了血迹,悟清轻轻掀开,看后不禁连连摇头。禾谷见了,惊叫一声,杨兆龙背上鞭痕累累,渗出了一串串血珠子。悟清通些医术,试了他的脉搏,便知道只是些皮肉伤,没有大碍,心便放下了,让禾谷烧点儿米汤来。
一碗热汤灌下去,杨兆龙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悠悠醒来。
“你这娃儿,到底犯了什么错,竟遭这么重的打?”悟清问道。
“我没错!”杨兆龙咬着牙说。
“那么,错在他们了?”
一句话把杨兆龙给问住了,他于是支吾着不答。
悟清又道:“你出来这半天,家人寻你不着,会焦心的,还是让禾谷陪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杨兆龙气呼呼地说,“他们才不会把我的死活挂在心上!”
“好,老僧且不问你去留,只问谁鞭打的你?”
“爷爷指使我爹打的!”杨兆龙咬咬牙,“爷爷心肠硬,我爹不得不打!”说着,就呜呜地哭开了。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后,他心情爽快了些,便抹干眼泪,双手合十,朝悟清拜了拜,说:“大师,我要出家,您收我当徒弟吧!”
悟清微笑摇头道:“你六根未净,进不得佛门!”
“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家。”杨兆龙噘着嘴巴,“我不想再练武了。”
“你暂且留下来也好,只是我庙里过得清苦,也不养闲人,你须得跟禾谷一样劳作才行。”
杨兆龙一听,满心欢喜道:“好,我一定听大师的话!”
夕阳西下时,一老一少突然出现在杨家门前的练武场上。小的是个女孩,名叫武云,跟武恶是一伙的;老的则是个瞎子。杨家弟子们乍见一个女孩牵着一个老瞎子过来,都有些好奇,其中一名弟子便上前问话。
只听瞎子阴恻恻地说:“杨慕侠在哪里?”
杨家弟子见这人直呼师爷的名字,全无敬意,都有些愠怒。
“我们老先生不在。”
“那杨云天和杨云鹏呢?”
“他们也都不在。”
瞎子看起来很失望,说:“你们当中,谁是杨家的人?”
众弟子面面相觑,隐约看出对方是来寻事的,可一个老瞎子和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道行?有人便对武云说:“小姑娘,快点儿带这位老伯走吧,杨家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只见瞎子伸手理了理胡须,郑重其事地说:“我姓万,万斤力的万,诸位好好记着这个名字!”
那些人听到“万斤力”三字,都变了脸色。那巨汉前些天来杨门挑战,后来被毒死在杨家门口,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师爷盛怒之下,惩罚了戏弄过万斤力的杨兆龙,结果,小师弟偷偷逃出家门,到现在也没找着。杨云天怀疑他去了外公家,今天下午也仓皇赶去了京城。这瞎子既然姓万,想来是万斤力的亲属!众弟子不敢造次,便公推一个年岁大的上前说话。
“万先生,我师爷今晚去东城李家赴宴了,你要不要先去家里等他老人家回来?”
万瞎子翻翻白眼道:“我听说杨家有位少年英雄,姓杨名兆龙,他如今可在府上?”
“嗯,我们小师弟昨晚便离家出走了!”
“杨家人不会都是缩头乌龟吧?”万瞎子“嘿嘿”一声冷笑,身子顿时拔高了一节,长衫呼地鼓胀起来,“打了你们,杨慕侠自然会来见我!”说罢,他将盲公杖倏地抬起,只轻轻一点,那名弟子就“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其余弟子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都呆住了。万瞎子像一团黑雾,嗖地弹过去,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就这么旋了一大圈,二十几个杨家弟子竟然全数被他点倒在地,一个个呻吟叫疼,动弹不得。
“告诉杨老头,我过两天会再来的!”万瞎子用盲公杖指着地上的人厉声道。
悟清安排杨兆龙在庙门外摆渡,因为黑鱼庙建在一个小岛之上,四面环水,外人若想进庙,必须渡水。
这天上午,杨兆龙刚出庙门,远远就看到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小女孩正搀扶着一个瞎子模样的人慢慢走来。来的正是武云和万瞎子。
武云扶着万瞎子在岸边站定,说:“万爷爷,前边便是黑鱼庙了。”
“你跟我说,这庙是什么样子?”
“它真的建在小岛上,没多大,门口栽着两棵老柳树……”
杨兆龙便笑着招呼道:“喂,你们是要去庙里上香吗?”
武云其实早看见他了,反问道:“你是庙里的吗?”
“对,我是专门在此摆渡的。”
杨兆龙盼着有香客上门送香火钱,便十分巴结,帮着武云搀扶万瞎子上了筏,待他们站稳,才慢慢拉动铁索,竹筏徐徐往前漂去。
“我听你们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们要是本地人,还用问路吗?”武云抢白了杨兆龙一句。
杨兆龙并不在意,心里暗笑,真是本地人,才不会到这黑鱼庙来上香呢!便听万瞎子问道:“小哥贵姓,怎么称呼?”
杨兆龙犹豫了一下,说:“我姓杨,你管我叫小龙就行啦!”
“小龙?”万瞎子“嘿嘿”笑道,“那就是蛇喽?”
武云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杨兆龙觉得这话刺耳,不禁白了万瞎子一眼。转眼筏子靠到石阶上,杨兆龙蹦上岸去,把筏子拴住,领二人走进山门,就撇下他们不管了。过了片刻,再去大殿时,便听到万瞎子正在跟悟清商议着什么。
只听万瞎子道:“住持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兄弟客死他乡,竟没容我来广平府见上他最后一面。如今只能替他做做法事,多念几卷经文,好叫他早日超生。”
“不瞒施主,我这庙地方小,人手缺,办不了正规法事。”悟清说这话时,语气平缓。
万瞎子“嗯”了一声,说:“也不用那么铺张,尽心即可,便请住持多念几卷经文吧。”
但悟清还是不急着答应,说道:“还有一桩,黑鱼庙客房紧缺,没地方留你们歇脚……”
禾谷在旁急了,叫道:“师父,怎么没有客房,可以叫兆龙跟我睡一屋啊!”
杨兆龙不禁狠狠瞪了禾谷一眼。武云则挑衅一样地朝他哼了一声,鼻孔朝天,还伸出手指刮自家的脸皮,嘴里发出“羞羞”的声音。
“那就这么说定了!”万瞎子说着,解开脚下的包袱,把事先请人写好的牌位拿出来。禾谷赶忙接了,将它供在桌案的中央处。
杨兆龙起先还负气不去看那牌位上的名字,把头扭一边去,冷眉冷眼的。很快,香烛点上了,悟清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唱经,禾谷居然也字正腔圆地跟着唱。
杨兆龙目光落在牌位上,顿时全身一震,像被当头浇下一盆冰水,那上面写的是“亡弟万斤力之灵位”。
杨兆龙倒吸着凉气,心想,真是活见鬼了,怎么我跑到哪儿,他们便追到哪儿?联想到刚才万瞎子和武云的神态举动,便知道他们来黑鱼庙的目的。他斜着眼往左右瞧了瞧,琢磨着对策,这瞎子还真能沉得住气,明明冲着他来,居然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办法事。又想到,悟清老和尚应该也是察觉出瞎子的来意不善,故而才没那么热心吧?
见万瞎子和武云双手合十,跟着和尚念叨,杨兆龙便轻轻起身,慢慢往外退去。毕竟万斤力受过自己的戏弄,他内心有些愧疚,不好意思面对他的亲人。
谁知,离着门槛还有半步,万瞎子蓦然手指弹了弹,杨兆龙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无奈那条腿便像残废了一样,又酸又麻。
他忍不住大叫道:“暗算人算什么好汉!”
万瞎子恍若未闻,还是双手合十,叫武云的女孩则笑嘻嘻地看着杨兆龙。
禾谷慌忙跑过去把杨兆龙扶起来,问道:“你怎么样了?”
“那瞎子打中我的穴道了!”
悟清念了声佛道:“施主,你怎么难为起这孩子来?”
万瞎子反问道:“住持,这小子可是杨慕侠之孙、杨云天之子?”
“正是!”
“那就对了!”万瞎子冷笑道,“你可知我兄弟是死在何人手里?”
悟清脸色一变道:“难道是杨家……”
“正是!他来广平府找杨云天比武,却被这小子暗中下毒害死了!”
“我没有!”杨兆龙大叫,“他根本不是我害的!”
万瞎子“嘿嘿”笑道:“大师,你现在明白我为何选黑鱼庙了吧!”说着指着杨兆龙,“就是为了这小子!”
“敢问施主准备如何处置他?”
万瞎子拖长腔调,慢吞吞道:“我要活祭了他!”
“阿弥陀佛!”一声长长的佛号,悟清正色道,“施主说笑了,黑鱼庙虽小,却也是佛门净地,岂容玷污?请施主三思。”
“呸,老子遇佛杀佛,遇魔除魔,谁能拦得住!”
武云眼见万瞎子脸上狰狞可怖,突生害怕,怯怯地叫了一声:“万爷爷!”
“什么事?”
武云被万瞎子的高嗓门惊得一哆嗦,说:“天色不早了,我……我想先走一步……”
万瞎子用一双白眼瞪着她,并不言语。
武云颤声道:“您也抓到小恶魔了,这里用不着我了,我……我要回‘秋水’去了……”
万瞎子阴恻恻地说:“爷爷的眼睛不好,总受人欺负,你舍得走开?”
“我去找武恶伯伯来陪您好不好,我……”
万瞎子突然长叹一声,挥挥手,说:“念你陪我走来一路,很是辛苦,去吧,去吧!”
武云见他答应了,如释重负,也顾不上跟悟清打招呼,转身就跑,突然,“扑通”一声,人却倒在门里。一粒黄豆滚落在地,万瞎子便是用它打中武云穴道的。
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万瞎子转身面对悟清道:“大师,现在祭品更丰厚了,一对童男童女!我那死鬼兄弟哪世修得这等福气!”
悟清见他行事如此乖戾,也不再规劝,只是轻轻念了声佛。
杨兆龙和禾谷没想到万瞎子会冲武云下毒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武云挣扎着叫唤道:“万爷爷,您打我干什么?我可是听了‘老祖宗’的吩咐来给您领路的呀!”说着,眼睛里就流下了晶莹的泪花。
杨兆龙本来心中还有些幸灾乐祸,见她流眼泪,心又软了,暗道:“你傻啊,现在还叫他爷爷?”
只听万瞎子一阵冷笑道:“丫头,姓万的眼瞎,心可不瞎!”
“我……我对您不好吗?”
“你这丫头心地还算不错,可这年头,良善能值几个钱?你得跟武恶学,学他的狠辣,学他的恶毒。”
“恶伯伯?”
“没错,就是那个家伙。你以为单凭这臭小子的一把巴豆,就能把万老二毒死?是你那个恶伯伯,他下的毒手!”
杨兆龙瘫在那里,听了大喜道:“喂,你早知道害人的不是我,干吗还点我的穴道?”
武云听万瞎子把矛头指向武恶,呆住了,也忘了哭。
万瞎子叹道:“这招借刀杀人之计委实高明,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去做的:一来可把罪名扣到杨家人身上,二来还白得了那些财货。这个武恶,真是没白叫这个恶名!”
武云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信了。武恶突然失踪,没留在广平府,只怕真的有隐情。此人行事乖戾,肆意妄为,从不讲什么规则和道义,更不会顾忌什么情面,他要是觉得万斤力成了废物,定然不会手软。
万瞎子又“嘿嘿”冷笑道:“你和武恶是一伙的,我便用你俩活祭了我那兄弟!”
杨兆龙气得破口大骂:“臭瞎子,有本事你去找大人拼命,欺负我们两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万瞎子懒得理他,弹指射出一粒黄豆,杨兆龙顿时张不开嘴了。
“阿弥陀佛,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悟清朗声道。
万瞎子道:“和尚,你少说混账话!你那佛祖要真的有灵,也不会让我家老二死于非命!”
悟清道:“既如此,佛祖面前勿动刀枪,咱们去外面活动活动吧!”
万瞎子应了一声“好”,二人便站到天井中,隔着有四五步远。
万瞎子冷冷问道:“和尚,你准备用什么兵器?”
“老衲二十年前已放下刀去,便没想过再拾起来。”
“那你是要空手接招喽?”
耳听得哗啦水响,悟清已把僧袍的长袖浸入水缸,又水淋淋地拎出来,呼地甩向万瞎子,便像两根铁棍,威力惊人。衣袖没到,水珠子却嗖嗖地急射过来。万瞎子慌忙把盲公杖舞成一团,但还是有些打到身上。“噗噗”,沉重的“水袖”劈到,万瞎子一接,力道劲猛,脚下不禁向旁边踉跄了几步。
悟清一招得手,昔日的豪情慢慢涌出来,喝道:“再接一下!”袖子重重地抽下来,万瞎子不敢硬挡,身子向旁边蹦去,啪的一声闷响,泥地上被抽出一条深痕。
“和尚,你出手可够狠的!”万瞎子叫道。
悟清怔了怔,念了声佛,道:“万施主是想知难而退了吗?”
“放屁!”万瞎子趁机逼上来。悟清“湿衣成棍”的功夫适合远攻,而他的点穴功夫只适合近战,自然要想法子摆脱被动局面。
果然,他的盲公杖上下飞舞,悟清只能接连后退。却不料两人争斗中,有花盆被砸烂,万瞎子一脚踏上去,险些滑倒。悟清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两人刷地分开。
“和尚,你倒是不占人便宜。”
“阿弥陀佛,万施主眼力不济,老僧本就不该跟你动手。”
“那你还坏我好事?”
“老衲也不能让你害那两个孩子。”
“迂腐!”万瞎子抬脚将地上的花盆踢飞,又逼上来。悟清将湿透的袖子呼呼缠在胳膊上,缠得紧紧的,便像握着两个棒槌,任凭盲公杖怎么刺,总是能封挡在外面。
万瞎子没想到悟清这么扎手,杀心顿起,盲公杖直挺挺地刺向他的胸膛。悟清两手一合,紧紧夹住,他自诩力气大,对手再也无法将兵器抽回去。谁知,万瞎子却趁势拔出了藏在杖中的利剑。
“嗤嗤”,两道寒光闪过,悟清右肋小腹各中一下,他怒吼一声,双拳击出去,万瞎子慌忙闪躲,旁边的木架子“哗啦”断成数截,悟清两条浸湿的袖子也炸成了碎布片。
万瞎子向后接连退了五六步,方才站稳。他听到悟清在急促地喘息,还有嘀嗒嘀嗒的声响,那是血珠子正从和尚的伤口掉下来,心里也暗自骇异,幸好这老东西没了杀气,出手不狠,要不还真的麻烦。
“和尚,你老了,别逞能,还是坐下来歇歇吧!”
悟清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终是支撑不住,于是盘膝坐在院中。万瞎子慢慢走近他,帮他点了几处穴道,血水才缓缓止住。
“可惜,我不得不下重手,你没多久好活了。”
悟清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痰,说:“该去则去,也是因果!”
“和尚,临去可有放不下的事?”
悟清艰难道:“施主能放过那两个孩子,便是积德。”
万瞎子冷笑道:“我最多饶过你徒弟!”
悟清想了想,便吃力地喊道:“禾谷……”
禾谷一直躲在大殿暗处偷听外面的打斗,这时一听悟清呼唤,便连滚带爬地跑到天井里,哭喊道:“师父,师父……”
悟清艰难地笑了笑,说:“禾……谷,你要答应为师一件事……”
“师父,您说!”
“为师去后,你还俗也好,只是不可为我复仇,知道吗?”
禾谷转头看向万瞎子,后者脸上流露出一丝冷笑,他便哽咽着点头道:“知道了,师父!”
悟清慢慢伸出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掌,拍拍禾谷的肩,之后双手合十,轻声念了句佛号,人便不动了。
“师父!”禾谷趴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万瞎子在旁边站着无味,叹了口气,慢慢转回大殿。
杨兆龙歪在地上大骂道:“姓万的,你给我记好了,禾谷不能替悟清师父报仇,我杨兆龙一定会的!”
“是吗?”万瞎子冷笑,“只怕你没这个命!”
武云眼泪汪汪地说:“万爷爷,您的心肠太狠了,您……”
却在这时,外面传来说话声:“他要是不狠,便干不了杀人的买卖!”
万瞎子脸色一变,嗖地跳到门口,喝问:“谁?”
武云却听出来人是谁,脱口叫道:“恶伯伯!您可来了!”
杨兆龙费劲地斜眼往外瞟去,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独眼汉子背着手,站在天井中央。万瞎子向来自负,认为自己的听力无匹,谁知竟然没听见武恶是如何进来的,不由打了个寒战,问道:“武恶,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武恶冷冷地说,“还看了一出好戏!”
万瞎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自己跟悟清打斗的时候,武恶已经潜进黑鱼庙。
万瞎子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抓住武云,武云尖叫着,但只发出半声就哑了。武恶“哼”了一声,大步迈进来。
万瞎子喝道:“站住,你想她死吗?”
武恶一只独眼上下瞅着,脸上流露出讥讽的神情,说道:“瞎子,你想用她来威胁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他依旧往前走,“怕她成人质,当初就不会叫她去见你,我们‘秋水’里多的就是这样的小丫头!”
万瞎子听他这语气,不得不信,武恶这样的狠角色从来不会顾及他人的死活。反过来,自己这些天跟武云在一起,倒是念及她的好,有些下不了手。他暗叹一声,捏住武云的手松开了,那孩子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武恶见他服软,心中暗喜,便也停下不动。
倒在地上的杨兆龙暗想:“这王八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听万瞎子沉声问:“武恶,你给我交个实底,我那兄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杨家害的!”
杨兆龙马上叫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闭嘴!”万瞎子抬脚踢了杨兆龙一下,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武恶的话,又问,“万斤力活着的时候,你们走一路,他出事后,你倒没了踪影,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老恶做事,从来不怕别人唠叨!你要是想听狠话,我就敢给你来毒的。”武恶猛地提高嗓门,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我武恶若是害了万斤力,天打五雷劈!”
万瞎子见他发这般毒誓,心存犹豫。
武恶瞪着地上的杨兆龙,“嘿嘿”冷笑道:“万兄不是在找凶手吗,问问这小子便知!”
“我正要活祭了他!”
武云听了,不禁打了个哆嗦,可又不敢多说话。她从小生活在一个叫“秋水”的神秘组织里,伙伴只有跟她一般大小的武风和武蕾,他们都是孤儿,还没记事时便被人收留。秋水组织的头头,人称“老祖宗”,是个漂亮至极的女人,她为人冷漠,平日里除了传授他们武功,也不多话。武恶则常年在外活动,更不好接近。故而,她并不怎么懂得人情世故。这次出来历练,对于她来说还是头一回,没想到江湖和人心竟如此险恶!反倒本该是她对头的杨兆龙,以及悟清师徒,让武云感受到做人的良善和温暖。伤害她的,偏偏都是“自己人”。所以,现在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杨兆龙被杀死,如何能承受得了?可她又没办法救他,只能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暗暗掉眼泪。
杨兆龙虽然趴在地上,脑子却一直在飞速地转动,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想个法子脱身。眼瞧着武云面对自己掉眼泪,心里便一热,这丫头心眼不坏,又见武恶和万瞎子说得起劲,便小声问武云:“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害我杨家?”
武云犹豫了一下,也不说话,只在地上悄悄画了几个字:秋水、授密歌。
杨兆龙不懂“秋水”二字是何意,但结合刚才武恶的话,大抵可猜出应该是武恶和武云居住的地方;至于“授密歌”,他却十分清楚,那是他杨家上乘的武功秘笈。
他想了想,忽然对武云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把我的褂子解开?”
武云虽然不知道杨兆龙的用意,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褂子一撩开,便露出杨兆龙背上累累的鞭痕,她吓得尖叫起来。
武恶的独眼一下子盯在上面,杨兆龙却不去看他,见万瞎子一脸疑惑,便叫道:“瞎子,你过来摸摸看,我有好东西给你!”
武恶对万瞎子说:“这小子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背上都开了花!”
万瞎子走过去摸了摸,问:“这是咋回事?”
杨兆龙道:“还不是怪我给你兄弟饭里下了巴豆,我爹便抽了我五十鞭子!”
“打得好!”万瞎子冷冷道,“你别以为挨了打,我就会放过你。”
“我的话还没完呢!”杨兆龙大声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再也不想回杨家了。”
万瞎子不理他,站起身,慢慢走到供桌前,对着上面的牌位,恨声说:“呆会儿活祭了你,我兄弟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只要你不杀我,我就愿意跟你走,还会把杨家太极的秘诀告诉你!”
这句话才是关键,万瞎子的耳朵顿时竖起来,武恶的独眼也亮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靠过来,一个说:“此话当真?”另一个问:“真的假的?”
只听万瞎子道:“武恶,这小子是我抓到的,你别打他的主意。”
武恶“嘿嘿”笑道:“那要看什么事,这小子现在是块宝,我得带他去见‘老祖宗’!”
“你想得美!”万瞎子举起盲公杖,“欺负我招子不亮吗?”
武恶摸了摸自己的眼罩,道:“亏得比你少瞎了一只眼,才看到你那杖子里的机关,还是痛快地拔剑出来吧!”
万瞎子气得直吹胡子,果然抽出利剑,舍了盲公杖,说:“这小子可是我兄弟用一条命换来的,你敢跟我抢?找死!”
武恶却是存心要激怒他,让他心浮气躁,才好趁机下手,便道:“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万斤力的命怎么扯到这小子身上了?他明明死在我手里。”
“什么?”万瞎子全身一震。武云和杨兆龙也都吃惊不少,先前武恶发毒誓的时候,眼也不眨一下,谁知竟是诳人的。
“我跟你拼了!”万瞎子吼叫着扑上。武恶手腕一翻,两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亮了出来。
眨眼间,他们便撞到一起,“当当当”一片乱响,又各自“噔噔噔”后退数步。杨兆龙看得分明,他们的衣衫各有裂缝,有血水渗出来了。
趁着这空儿,武云赶紧把杨兆龙往殿外拖,万瞎子苦于被武恶盯着,竟是不能拦挡。天井里,悟清圆寂后依旧盘膝坐着,脸色安详,但禾谷却不见了踪影。杨兆龙也顾不得想他去了哪里,忙着看殿里的动静。
此时,万瞎子和武恶第二轮交手完毕,依旧谁也没占到便宜,身上又都多添了几道口子,半边衣衫也被血水染红了。
武恶的一只独眼闪闪发光,猛地将脚下的一个蒲团踢过去,万瞎子利剑一抡,劈成两半儿。到后来,武恶居然把供桌掀翻,一脚踹过去。万瞎子身子往上一拔,桌子从他脚下滑过,却不防脚下被半个蒲团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
武恶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闪身扑了上去。万瞎子反应倒也不慢,往前一个滚翻就躲开了。武恶早有了主意,他左手的匕首在磬石上一阵乱敲,发出嗡嗡的震响。
万瞎子的耳朵顿时“失灵”了,听不出对手所在的方位,只能小心戒备。武恶趁机闪到一边,匕首慢慢刺过去。
第2章太极变(二)
可是,寒光闪烁后,反倒是武恶“啊”的大叫一声,身子翻了出去。他手捂着胸口,血水从指缝里汩汩渗出,脸上写满恐惧道:“你……你的眼……”
万瞎子阴森地笑道:“怎么,没想到吧?”
“原来你是装瞎!”
“不错,这一招本来是留着对付杨慕侠的,却让你提前尝了鲜!”
一旁的杨兆龙和武云都看傻了眼,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如此突变。他们看到,万瞎子的白眼球果然没了,露出一对晶亮的眸子。
武恶愈发慌乱,万瞎子却步步紧逼,还得意地笑道:“今天我要除恶务尽!”
他们又“叮叮当当”地斗在一起,这回,武恶因为遭了暗算,渐落下风。
猛听武云尖叫起来道:“哎呀,起火了!”
可不是,香积厨那边黑烟滚滚,连着大殿的那一角也烧着了。杨兆龙看到禾谷气呼呼地举着几根火把跑到天井里,嘴里喊道:“看我烧死你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时用火把去触那窗户,那窗纸本就脆薄,见火便着。
杨兆龙喊道:“禾谷,你疯了吗?干吗点火?”
禾谷叫道:“我要替师父报仇!”说着跑到大殿门口,也不管里面的两人在打斗,将火把尽数丢进去,那些帷帘也呼啦啦烧着了。
殿里黑烟滚滚,武云在外面看着害怕,大声喊道:“恶伯伯、万爷爷,快出来!”
杨兆龙一皱眉,心想,这臭丫头就是不长记性,他们害人还不够吗?遂叫道:“禾谷,把大门关上,烧死这两个王八蛋!”
禾谷便真的过去拉大门,刚刚合上,轰的一声,人却被震飞了出去。万瞎子和武恶一起滚翻到天井里。万瞎子伸手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身上的火,武恶却顾不上,随手抓过武云,往背上一抡,撒腿便往外跑去,身上兀自带着火苗。
万瞎子知道追赶不上,又担心杨兆龙,只得愤愤地跺跺脚,折回山门。此时,大殿也烧成一片火海,禾谷从地上爬起来,正晃晃悠悠的有些头晕。
万瞎子怒道:“臭小子,你敢点火,去死吧!”抓住禾谷便要扔进殿里。
杨兆龙大叫道:“放了他,不然我死给你看!”他被武云拖来拖去,不知怎的,穴位居然解了,能够勉强爬起来。
万瞎子“呸”了一声,说:“敢吓唬老子,我偏要弄死他!”
但不等他动手,杨兆龙就一头朝火海里冲去。万瞎子吓了一跳,甩开禾谷,一个箭步冲过去,及时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拽回来,夹起他出了山门。
忽听对岸有人喊道:“兆龙!”
杨兆龙循声一瞧,原来是父亲杨云天赶来了,顿时觉得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万瞎子警觉道:“谁在叫你?”
杨兆龙一口咬在万瞎子手腕上,疼得万瞎子一哆嗦,他不觉伸开胳膊,小家伙便像泥鳅一样钻了出去。
杨兆龙的水性可是练出来的,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早溜出七八丈远,万瞎子也赶紧跳进水里追赶。
对面的杨云天一见,忙抓住岸上这头还系在柳树上的铁链子,用力一抖,铁链便像一条长长的黑蛇,一节节地掀起,嗖地从水底钻出来,直扫万瞎子。
万瞎子大叫一声,他的盲公杖和利剑已丢在大殿里,这时只得伸手去抓,便觉铁链传来的力道很滑溜,忽而像水浪卷涌,忽而像深谷下陷,忽而左右跌晃,很快,他周围便形成了一个漩涡,脚下又没有根,被对方拉得东倒西歪。更奇异的是,他想松开铁链的时候,竟已不能马上脱手。那东西便像个活物,紧紧黏住了他。万瞎子恍然,这不就是太极拳中的“粘黏连随”吗?看来,来者定是杨家人。
万瞎子不敢继续呆在水里,一面躲闪着铁链,一面往岸上冲。
杨云天大声道:“好,我也不占你便宜,上来打!”
铁链一抖,万瞎子借劲从水中拔出身,跳上岸去。
万瞎子一抱拳,问道:“敢问阁下是杨家什么人?”
“在下杨云天!先生是哪条道上的,适才你为何抓住小儿?”
万瞎子自从获知万斤力是死于武恶之手,对杨家的仇恨便淡了,刚才在水里跟杨云天斗了几下,也落于下风,更无心争斗,这口气还是留待日后再来争吧,当下笑道:“杨云天,这火可不是我放的,想知道究竟,问你儿子去吧!”说罢飞身便走。
杨云天正要追赶,却听杨兆龙急叫道:“爹,快去救禾谷,他还在黑鱼庙里呢!”
杨云天只好弃了万瞎子,转身趟水前往黑鱼庙里搭救禾谷。
似乎一夜之间,杨家便进入多事之秋。杨慕侠不觉添了心事,尤其是长孙杨兆龙的离家出走,更让老头子觉得不是滋味,这小子简直翻了天,眼里哪有家法?恼怒之余,虽然也觉得那次责罚重了些,但碍于脸面和威严,在家人和弟子们面前,他还是说了些狠话。
杨兆龙被杨云天寻回,杨慕侠方才知道悟清已圆寂,黑鱼庙也化为灰烬了。他赶紧安排儿媳刘氏带杨兆龙和禾谷下去歇养,自己则带着杨云天和杨云鹏,去了城西外的小岛。
路上,杨云天才得空跟老头子说起了万瞎子和武恶的事。那个独眼龙他没见过,从杨兆龙口里得知,此人很阴险,正是他暗中下毒,害死了万斤力并嫁祸给杨家。他来自一个名为“秋水”的组织,万氏兄弟则是“秋水”雇的杀手,明里暗里只为了对付杨家,获取杨家的武功秘笈《授密歌》。
杨云鹏听后,忍不住问道:“爹,我怎么从没听您说起过什么‘秋水’?杨家几时跟他们结仇的?”
杨慕侠叹了一声,说:“别说你了,这名字连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我想,他们早晚还得来生事。”杨云天说,“这次真是凶险,要不是悟清师父相救,兆龙早没命了。”
出了西门,到了小岛,已临近黄昏。黑鱼庙的火已熄灭,浓浓的烟燎味儿呛人鼻子。岸边已经聚集着不少人,有几个差役正从水里寻到铁索,把它重新缠在山门前的老柳树上。幸好这两棵老柳靠着水边栽种,才逃过了此番火劫。
杨家父子远远地看着,怕人多口杂,便不急着靠前,而是转到另一边观望。此时,西天红霞灿烂,映得芒草和芦苇闪闪放光,晚风一吹,如腾腾的火焰。
杨慕侠背着双手,看着黑鱼庙的废墟,不禁长叹一声道:“我们杨家欠悟清师父一份人情啊!当年,他曾想拜在我门下,却被我拒绝了,想不到,他竟用自己的命换了兆龙的命……”说着,止不住老泪纵横。
三天后,禾谷改名为刘兆鸣,做了杨云鹏的义子,开始跟杨兆龙、杨兆鹰几个兄弟在杨家院内练拳。只是经历了这次事件后,这孩子性情大变,每日里沉闷无语,只知道发疯一般地练武。
奇怪的是,黑鱼庙事件后两年多,武恶和万瞎子倒是没有再来杨家闹事,“秋水”组织的其他人也没有出现。谁知这期间,杨家突遭变故,杨兆龙的母亲刘氏不幸染病身故,杨云天也因跟人比武受了内伤,拖了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杨慕侠哀痛不已,遂携家带口来到京城,投奔了贝子溥伦。
父母离世后,杨兆龙铁下心来要学厨艺,于是跟外公刘一手呆在一起,很快,他就技艺大增了。后来,他被刘一手推荐到京城最有名的会贤堂去,那里的总厨卫璜是从御膳房退下来的,是厨界有名的“厨神”。这样又过了几年,杨兆龙已经长大成人,在卫璜的精心调教下,他的厨艺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在一次由王爷、贝勒们主持的“厨神”大赛中,杨兆龙夺得了头名,被皇宫御膳房招揽了进去。杨云鹏和杨兆鹰都投了军,杨云鹏在健锐营当教头,杨兆鹰则在镇国公载英手下听差。
这天是腊月十二,杨兆龙起了个大早,草草喝了一碗粥,吃了几根油条,便走出会贤堂的大门,今天他是要赶去皇宫御膳房接受考评。
京城近来连降了几场雪,路滑难走,杨兆龙却越走越觉得热乎。不提防,斜刺里从巷子钻出一个人来,闷着头疾走,跟他撞了个正着。
杨兆龙自然而然地把身子往后一旋,滑开了。那人贴着他的身子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却被杨兆龙一把捞住,说:“老兄,走路看着点儿!”
那人穿着厚厚的灰布棉袍,头上戴一顶半旧的棉帽,脸颊瘦削,一对眼珠子闪烁不定,他朝杨兆龙一抱拳,说道:“对不住您了!”急急地去了。
这人!杨兆龙摇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猛然觉得不对劲,伸手在身上摸索了几下,头轰的一下,老天,他的腰牌不见了!
那东西是翡翠雕制,正面刻着他的名字,背面是满文,才发到手没几天,以后只有拿着它才能出入皇宫。杨兆龙一扭头,见适才那汉子正飞快地往前去,他的火腾地就冒了出来,却不喊抓贼,提口气往前蹿去。
几个闪晃赶到,那贼也察觉了,撒腿就跑。杨兆龙一个弹跳扑过去,眼看就要抓到,那家伙却像泥鳅一样往旁边一转,钻进一条小巷子里。
“往哪儿跑!”杨兆龙吼道。以他的轻功,本来可以轻易赶上那贼,岂料那家伙对此处地形很熟,拐来拐去,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逃开,直把杨兆龙气得七窍生烟。
转眼间,他们就从偏僻的巷弄钻了出来,前面是一个大土墩子,上面歪歪扭扭地长了几棵枯树,远远地,看到陶然亭露出一角。杨兆龙又是一惊,没想到这一追,竟追出老远。
此地叫瑶台,名儿虽好,其实却破烂不堪。有一座古刹,不过一丈来高,几扇破殿门四敞着。那贼跑到这里,身子凌空打了个旋子,居然停了下来。
他们这一路跑下来,都有些微微气喘,杨兆龙擦了把汗,问:“这位老哥,看你这身手,也是武林中人,如何戏弄我,还拿走了我的腰牌?”
那人嘻嘻一笑,说:“不戏弄你,你会跟着来这儿?”
听了这话,杨兆龙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设了套子。不觉看向破庙里,只见一人正晃悠悠地走出来,他仔细一瞧,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居然是多年不见的独眼龙武恶,一股热血立刻直冲脑门。
“接着!”那贼手一抬,亮闪闪的腰牌飞出去,武恶看也不看,一把捞住。那贼又哈哈笑了两声,转身闪了。
武恶嘴里叼着根牙签,围着杨兆龙转了个圈子,猛地把牙签吐出去,说道:“小子,我们有些日子不见了。你这功夫好像有些长进了!”
杨兆龙不答话,只是狠狠地瞪着他。武恶这才把腰牌举起来瞧了瞧。
“御膳厨房……”他狂笑起来,“大名鼎鼎的太极杨家,居然出了个厨子,真他妈的好笑!”
“去死吧!”杨兆龙大叫着冲了过去。
眼看着要撞到一起,他脚下一转,早闪到武恶侧位,反手扫去。独眼龙“哼”了一声,不退反进,一下子抢了个中位,杨兆龙这手掌击上去也没了力气。
“嘿嘿,你小子倒挺奸猾。”
眨眼间,两人就过了两招,武恶单手应付自如,拿腰牌的左手始终没动,肚皮往里一收,居然将杨兆龙的右手吸住了,像陷进一堆烂泥里头。
杨兆龙往外挣了挣,居然拽拉不动,激怒之下,左手朝武恶的喉头斩去,又被他的右手锁住,也难以动弹。
武恶嘴里啧啧有声道:“还以为你小子能强到哪儿去,原来不过尔尔!奶奶的,你当老子什么身份,敢拿这些烧菜的手段来应对我?”
“你个死王八!”杨兆龙一见到独眼龙,便怒火中烧,失去理智,打斗起来毫无章法。
“去!”武恶喝了一声,肚皮一挺,杨兆龙便呼地被弹出一丈多远。好在他的下盘稳沉,牢牢地站定了。
武恶没把他弹倒,也有些意外,抬手道:“来吧,小子,老子一只手陪你玩玩。”
恰在这时,他们听到土墩下有鞭子抽响,一辆马车咣咣地驶来,赶车的一拉缰绳,吁的一声,马车便停在下面了。两人转头一瞧,那车夫穿着粗布棉袄,头上是一顶黑色风帽,脸上还缠着条半旧的围巾,看不清面目。
马车停下后,车夫坐在车辕上不动弹,车篷里也不见有人下来,就那么不声不响地呆在那儿。一时间,两人都吃不准来者是敌是友。大冷的天,闲杂人等谁会来这荒僻的地方?
武恶却是把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主儿,他把腰牌往地上一摔,便和杨兆龙斗在一处。武恶下的是狠手,势必要将杨兆龙打得服帖。虽然杨兆龙功夫倍长,又从堂弟杨兆鹰那里学了杨氏太极拳的步法秘诀,无奈跟独眼龙比起来,功力还是相差不少。一时间,他便成了暴风雨中的小船,虽然尚能支撑,但已经是险象环生了。
“砰”的一下,杨兆龙被打飞了出去,跌出老远。他一咬牙,用手一撑,又跳起来,猛瞧见腰牌在旁边不远处,就赶忙去抓。
还没等碰到,早被武恶一脚踢飞,武恶道:“想拿,嘿嘿,门儿都没有!”
转眼间,两人又缠斗在一起。杨兆龙接连被击打了两下,脸色变得苍白,却咬牙强撑着,一声不吭地拼命抵挡。
眼看着身子像风中芦苇要被折断,便听得一人重重地叹了一声,道:“不像话,忒不像话!”那是一个带着鼻音的河南腔。
武恶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个车夫居然已来到旁边,他吃了一惊,把杨兆龙呼地甩出去,转身打量那人。见他身体佝偻着,拄了马鞭,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迟疑了一下,武恶喝问:“你说谁?”
“说你……”
武恶大怒,正要扑过来,车夫早把鞭杆子举起来,指着他的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话你没听说过吗?”
“你算什么玩意儿,敢来教训老子……”武恶骂骂咧咧,抬手就去抓那人的鞭杆,不料眼前一花,车夫早不见了。
杨兆龙隔得远,瞧得分明,但见车夫身法快如鬼魅,居然瞬间已经转到武恶身后,而对方还没有察觉。他不禁咚咚心跳,竟逼出一身热汗来,这样的功夫,好像只有爷爷和二叔才成,他是谁?
武恶乍一下失去了对手的影子,也吓了一跳,转了两个圈子,也没发现敌踪,因为他快,那人更快,始终躲在他身后。独眼龙气粗了,额头上冒出汗粒,过了片刻,身后的车夫总算出了声,说道:“滚吧!”
武恶吓了一跳,一个高蹦出去,转头惊恐地瞧着车夫说:“你,你……”蓦地,他眼睛一亮,“是你?”
车夫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武恶气得直跺脚,说:“那你还护着这小子,你简直疯了!”
车夫只是冷冷地吐了一个字:“滚!”
武恶心有不甘地转头瞪了杨兆龙一眼,转身去了。走到土墩下,他气不过,又朝马车轱辘踹了一脚,方才离开。
杨兆龙适才挨了那几下,伤得不轻,强忍着过去把腰牌捡起来,又朝车夫抱了抱拳,道:“多谢前辈相救,敢问尊姓大名?”
“无名之辈,说了你也不知道!”车夫脸上裹着旧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但直觉告诉杨兆龙,这是个陌生人。
杨兆龙猜不透他现身救自己意欲何为,当下试探道:“既然前辈不愿相告,那只能心谢了,后会有期!”说着掉头便走。
车夫却道:“你有伤在身,又要赶着去御膳房,这么走只怕会耽搁了!”
杨兆龙又是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车夫“嘿嘿”两声,说:“我就是知道。”一顿,又说,“上车,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杨兆龙朗声道,“爷爷跟我说过,人要行得正,做得明,您老连脸儿都不露一个,我怎敢有劳?”
车夫哈哈大笑道:“好,有志气!”他也不啰唆,居然真的大步走了,不再理会杨兆龙。
眼瞧着他下了土墩子,跳上车辕,一抡鞭子,马车就辚辚地往下跑去,杨兆龙这才松了口气,摇摇晃晃地过去把刚才被打掉的包袱捡了,咬着牙,把它打开,从里面摸出两个小瓶子来。
那是太极门秘制的治伤药,杨家子孙都会随身携带。他打开一瓶,倒出一些红的,先送进嘴里,又从另一个瓶子里倒出些黑药面儿,从地上挖了些积雪,混合着吞下去。之后,他又盘腿坐在破庙的台阶上,运气调息了一会儿,觉得一股热流慢慢从小腹钻上来,便知道药力起了作用。
他也不敢多耽搁,拿好腰牌,掮了包袱,寻路走出去,招了一辆骡车,直奔景运门。
杨兆龙赶到紫禁城总膳房时,辰时还未过,他悬着的心才悠悠落地,总算没误事,按事先的告知,万岁爷和老佛爷在一个时辰后就会到场,斗菜便开始了。
总膳房的大门东向而开,往北通下去,一色的黄琉璃瓦房,共计二十九间,是紫禁城中最大的一处膳房。总膳房除了负责准备和制作宫中日常饮食、节令宴席、各种水果点心、祭祀场所的祭品外,还算是宫里头的大食堂,除了给帝后妃子提供饮食,太监、宫女、侍卫乃至宫中办事的大臣都在这里用餐。
杨兆龙等新入选的厨子前几天去内务府登记造册之后,由两名尚膳带着,往各大膳房、酒醋房、肉房和干肉库、果房等处转了转,熟悉了一下环境。第一站到的便是这总膳房,看到数以百计的厨子、苏拉(打杂的)在那里忙活,场面甚是壮观。
今天一跨进去,他又吃了一惊,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御膳房的总管太监三名、首领太监十名、太监百名,以及庖长、庖人、苏拉等悉数到场。那么多人聚拢在一起,居然静悄悄的。
杨兆龙心里叫了声:“糟了,还是来晚啦!”
可不是,院中心已摆起了十张台子、十个车推的炉子,九名跟他一起入宫的厨子正在那里埋头料理。
他强自镇定下来,很快瞧见御膳房总管姜炮仗跟另两名总管太监守在御膳房门口,那里摆起了桌案,设了御座,显然过会儿皇上跟太后要来。
姜炮仗正等得焦躁,一眼瞧见杨兆龙露面,不等他走来,便迎了上去,眉毛直竖着,眼珠子差点儿蹦出来,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姜炮仗又不能大声,只能把话压在嗓子眼里,吼道:“你个小兔崽子,去哪儿浪了?这会儿才进来!”因为杨兆龙是他亲自招进来的,杨兆龙若是表现不好,他脸上哪有光彩。
“回公公,小的在路上……”
“闭上你的臭嘴,快去准备!”
姜炮仗一挥手,马上便有一个太监领着杨兆龙先去洗手,再去一边挑选食材。
原来,此次“斗菜”跟往年有所不同,“考题”事先一直保密,直到一个时辰前才由皇上拟出来,交到尚膳正手里,再转到这边。
三个总管太监打开谕旨一瞧,面面相觑,居然跟往年烹制的宫廷大菜完全两样,最家常不过。先每人煮一份鸡汤上来,这是要试试厨子的文火功夫;再各炒一份青椒肉丝,算是考察厨子炒菜的武火功夫;最后是一碗蛋炒饭。别看这东西普通,却又最显厨师的手艺,不管是大手笔还是牛刀小试,弄不好一碗蛋炒饭,只能说你这厨艺不精,欠些火候。
三个总管太监议论了一番,却发现一个问题,一罐好鸡汤,怎么说也要熬制一个时辰,这大冷的天,皇上和太后哪有闲心在这儿苦等?于是,他们一合计,决定让斗菜的厨子们提前一个时辰熬鸡汤,这样,待皇上跟老佛爷驾临时,鸡汤也恰恰好了,每人喝上两口,也能暖暖胃。
这么一来,待杨兆龙赶到时,斗菜已经开始。因为所提供的食材有限,他如今所分配到的全是别人挑剩的,再加上熬鸡汤的时间会比别人短些,这文火的比试他其实已经败北了。
明白这次斗菜的规矩后,杨兆龙深吸了一口气,端着食材快步走到最西边的那个台案旁。每个厨子还配备一名苏拉当下手,他将食材放下,先朝那苏拉道过谢,然后请他烧些开水备用。
总膳房为他们熬鸡汤所准备的食材,除了一只新宰杀的老母鸡外,还有党参一支、当归、甘草、桂圆、枸杞子、红枣、姜葱等。那九人将这些调味的都放入砂锅内熬煮,杨兆龙却只挑了党参、姜和香葱三样。
他把案子上的刀具全部划拉到一边,又从包袱里取出一把把竹刀,依次摆开。内务府的一名笔帖式(满语中对负责文书抄写的低级官员的称谓)见了,马上过来询问:“你拿这些做什么?”
“切菜!”
笔帖式一皱眉,拿起竹刀仔细瞧了瞧,满腹疑窦道:“这东西也能用?”
杨兆龙已没工夫跟他解释,双手抓起那只老母鸡,用上太极拳中的“柔”劲,将它揉来搓去,务必使它骨松肉软。既然他比别人熬汤的时间短,便只能从这上面来找回了。
少时,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冒泡,他赶紧把鸡下锅,并适时翻动几下。这叫“飞水”,可以去掉生腥味,能使炖出的汤清凉亮不浑浊,鲜香而无异味。
温水稍稍煮了片刻,杨兆龙马上把鸡捞出来,用冷水冲浇之后,放进砂锅内,党参整支加入,然后加足冷水。炖鸡最适宜冷水下锅,随着水温的慢慢升高,肉味会慢慢地释放出来,与党参等料物的养分混合,熬煮出最香美的味道。
接下来,他用竹刀显露了两手本事,把姜飞快地切成几片,竟切得如菜刀一样利落,自然引起周围观看者的惊叹。另外九名厨子早就干完了手里的活儿,正等着看杨兆龙如何手忙脚乱,谁知他竟不急不躁地展露了这一手,顿时把他们镇住了。
总管们也被杨兆龙的竹刀吸引,因为他是姜炮仗招进来的,便纷纷询问。姜大总管甚是得意,便添油加醋地胡吹了一通,不外乎是自己慧眼识珠云云,浑然忘了适才恨不得想把杨兆龙撕碎。
接下来,杨兆龙开始把握熬煮的火候了。他嘱咐苏拉先大火旺旺地烧,待听到锅里面发出咕咕响声时,又让他转为小火慢慢地熬。这期间,是不能随便揭盖的,那样容易“跑气”,坏了鸡汤的原味。所以这个时候,他一直竖着耳朵去听,这叫作“听味”。又因这砂锅的保温功能强,故而不能让它完全沸腾,而是一直保持在似开非开之间,慢慢地用文火来熬,才能将鸡肉里每一丝香鲜味儿都“榨”出来。
其他厨子眼看着鸡汤熬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着手准备下一道菜的料。杨兆龙瞧了瞧,青椒、里脊肉、香葱、蒜瓣,唯有肉丝可以先行腌制,其他的还是到时现切现用,才能保持新鲜。
至于蛋炒饭,关键是火候的掌握,他看了看那碗隔夜的米饭,有些黏糯,拿出几粒放在嘴里嚼了嚼,心想,要是干些就好了,那样炒出的饭粒才能一颗颗的,跟蛋黄形成金包银,中看又中吃。
便在这时,猛听得一声锣响,一名太监用尖尖的嗓音喊道:“皇上驾到!”
在场的人像遭了劲风吹拂的芦苇,纷纷伏倒。杨兆龙见大家都跪了,也赶忙伏身于地。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都平身吧!”
先前那个太监便又喊了一声“起”。谁知,众人还来不及平身,又有一队太监拥过来,当头一人高呼道:“太后老佛爷驾到!”大家于是又纷纷拜倒。这一次,连刚刚坐下的光绪帝也忙起身,上前迎了几步。
走在前头引道的是大总管李莲英。慈禧太后一身华丽的氅衣,冕的两旁各有珠花,中间是一只美玉雕成的凤。她两手的中指和小指上各戴着长长的金护指,轻轻搭在两个宫女的胳膊上,由她们搀扶着缓步而来。
跟在后面的则是二总管崔玉贵,此人长得高大威猛,跟别的太监不同的是,他右手拇指上套着个翡翠扳指,那可是武士的特别标记。
“给皇爸爸请安!”光绪忙过去搀扶,宫女知趣地退开。
慈禧也不言语,让光绪扶着坐了,抬眼往下方瞧了瞧。院子里跪了这么多人,却是静穆无声,只有炉灶上熬鸡汤的砂锅还在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浓浓的香味四处飘溢。
“皇上近来一直忙着搞什么新政,人影都看不见,怎么今天还有这个闲心?”
“再忙,也忘不了皇爸爸的恩德。听尚膳正说,这次找来的厨子有几把好手,今天便请您过来转一转,一来是为了消遣消遣,二来呢,看上哪个好上手,便拔他到西膳房去!”
慈禧的脸上慢慢露出了笑意,抬抬手,道:“难为你有这份孝心。让他们都起来吧!”
有太监便高声喊“起”,满院子的人这才起身,嘴里念着“谢老佛爷,谢过皇上”。杨兆龙趁着抬眼的空儿,好好地打量了一下,才算真正见过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
姜炮仗凑到李莲英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李莲英点了点头,上前禀告,说鸡汤已经熬好了,请太后和皇上品尝。
当下,便有十个戴着白套袖的太监过来,把十个砂锅端到一边,然后,每个锅里舀一些鸡汤放在黄釉盘碗里,又把青玉柄金匙搁在旁边,依次端过去。
姜炮仗等三名总管太监会同三名司膳太监以及两名尚膳、两名庖长,一共十人,作为评判,各端了一碗候在一旁;先一一从御碗里舀了一勺,放进自家碗里,品过汤味的优劣,方才让传膳的老太监端去给慈禧和光绪。
杨兆龙看得清清楚楚,有四份鸡汤被刷下,自己的被选中,还排在第二位,心中不由暗喜。第一道汤自己因为耽搁了工夫,所以心里没底,如今侥幸过关,剩下的一菜一饭可就有十足的把握了。
光绪和慈禧每碗只尝一口,光绪喝的正好是杨兆龙熬的,他细细品咂了一下,对慈禧说:“皇爸爸,这鸡汤熬得委实好,让他们再连汤带肉弄些,您尝尝可好?”
当下,便有传膳太监下去,又从杨兆龙做的砂锅里舀了些汤,连带着弄了点儿鸡腿肉端过去。慈禧尝了,感觉鸡汤滑腻细嫩,鲜香中还带一丝丝清甜,油性还不大,不禁连连点头。
光绪见她喝得香,便赔着笑脸说:“皇爸爸,这汤还合您的口味?”
“是不错!”慈禧慢声细语地道,“所以说,这熬汤就要耐得住性子,用文火。这治理天下,也像熬鸡汤,要慢慢来,切不可心急草率,反坏了祖宗的基业!”
光绪知道她是在借题发挥,提醒自己新政不能操之过急,赶忙点头道:“皇爸爸说的是,孩儿记下了!”他今天之所以请慈禧过来赏玩,正是为了讨她欢心,因为那些保守的王公大臣没少去老佛爷耳旁聒噪,虽然实行新政,慈禧也是支持的,光绪却害怕她动摇了,生出戒心来。
见皇上和太后都认可了杨兆龙的鸡汤,姜炮仗自然更是得意,又不失时机地把杨兆龙用的竹刀说给李莲英听,大总管猛觉这话头熟悉,用手指敲了敲脑袋,到底还是记起来了。有一回,白云观的观主高铭远借他的宅子一用,厨神卫璜、厨仙绿娘和厨霸三个各带了传人去亮相,其中,便有这个使竹刀切菜的小子。他知道老佛爷最好热闹,喜欢新鲜景儿,赶忙把这奇事说了。光绪听了很高兴,吩咐他们赶紧炒第二道菜,好好瞧瞧他们的刀工如何。
这时,那块放在海碗里的里脊肉也腌制得差不多了,杨兆龙把它拿出来,放在菜板上捺平,取了那把大号的竹刀,轻轻一刀削一下,果然如入烂泥。
那些太监杂役此时早对他刮目了,迟来还能把鸡汤这类需要文火熬煮的东西整好,可见这个年轻厨子确有两下子。如今见他使竹刀切肉丝,便跟铁器一般轻巧,都忍不住啧啧称赞。
围观的人以前哪见过这手艺,都不觉往前拥来,被堵在后面的看不到,都踮起脚尖来瞧。
光绪和慈禧远远见了,也都觉得惊奇。那崔玉贵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杨兆龙,直到他切完了,才长吐了一口气,暗道:“这小子好大的手劲儿,只怕是练过武功的!”
杨兆龙很快就切好了肉丝,一根根切得均匀细长,他也不忌讳,大大方方地一手拿刀,一手捏着肉丝,向围观的人展示,惹来一片赞叹声。
光绪瞧了,笑道:“这手段确实新鲜!”
“就是轻佻了些!”慈禧淡淡道。
“可不是,皇家威严,这习气要不得!”李莲英说着,朝崔玉贵点了一下头,这是提醒二总管留意,要好好去盘查一下这厨子的来历。
其时,杨兆龙已换了把竹刀,将青椒也切成了细丝,配料也一一整好。这菜需要急火快炒,锅里加了油后,他便催促苏拉快拉风箱,让炉火旺旺地烧起来。
油开后,葱花爆锅,发出“嗞啦”一声脆响,跟着肉丝就下进去了。他快速地熘滑、翻炒,见肉色稍稍变化,又把青椒丝下进去。因为火旺,没几下便出了锅。肉色红润、椒丝鲜绿,调配在一起煞是好看。
第二道菜很快趁热呈上,尽管慈禧对杨兆龙的“轻佻”有些不喜,但不得不承认他这菜炒得最好,不但肉丝嫩滑,椒丝也脆生。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印象问题,她和光绪都觉得其他厨子的肉丝和菜丝里有刀锈味儿,相比之下,杨兆龙这菜的味道更纯正一些。
自然,这道菜杨兆龙又拔得头筹。
姜炮仗的腰杆子挺得更直了,胸脯抬得更高了,嘴巴也乐歪了,就好像这一汤一菜是他做的一样。
最后一道蛋炒饭,可是最考验厨子本事的。这蛋和饭可不是胡乱搅在一起硬炒,要让它们水乳交融,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它的主料是鸡蛋和隔夜饭,配料是火腿丁、胡萝卜、葱花。不能太素,那样显得清贫;不能太油,那样显得太腻;要化腐朽为神奇,瞬间让它从清贫变成“金裹银”。
每人一碗饭、两枚蛋、两片金华火腿、一根葱、半根胡萝卜。饭是主帅,蛋是灵魂,那些配料以及油盐便是饰品,妙就妙在混合后的口感。蛋要炒到润而不腻,老嫩适中,饭粒要爽松不腻,颗颗饱满,这才是上品。
十名厨子拿出了浑身的本事,力争将这道最显厨艺基本功的饭炒好。转眼工夫,十份蛋炒饭就出了锅。众人瞧得分明,虽然都是蛋炒饭,却并不尽同。
拿杨兆龙的“金裹银”来说,金灿灿的,颗粒分明,简直是一碗金粒子,里面略有些红色的火腿丁儿点缀。他为了追求简单,色泽如一,把本该加进去的胡萝卜丁也去掉了。顾名思义黄金饭,更显皇家祥瑞。
头一个完活的,那蛋炒饭则看上去五颜六色,里面还加了先前一汤一菜剩下的食材。第二份,米是一粒粒的,蛋是一瓣瓣的,加上配料的点缀,像黄菊白菊齐齐绽放。杨兆龙的黄金饭排在第三位。其他几个也都各显特色,每一碗饭看上去都是润而不腻,透不浮油,鸡蛋老嫩适中。
因为水平接近,不好判别,又不能将十份蛋炒饭都送给皇上、太后,总管太监便招呼评判们往一起凑凑,商议个章程。怎么说,也要去掉四份饭。
司膳太监、尚膳各有自己要推荐的人选,姜炮仗因为杨兆龙前两道菜出尽了风头,铁定入围,便故作大方,不替他争取了,卖了个人情,把名额让出去。
皇上和太后还在等着品尝,他们不敢多耽搁,草草排定了一下,便选出六份饭打算呈上去。谁知御膳房的庖长黄知临这时却发话了。这人来自川中,长相方正,眉毛细长入鬓,透着一股冷傲。他家五代为厨,每一代都出过一两个御厨,门下弟子更是遍及五湖四海。他自四年前当上内膳房的总厨后,便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民以食为天,更何况皇家尊严,一菜一饭都要用心,马虎不得!”
当下,黄知临抱抱拳,说道:“各位,其实这第三道比试,从一开始输赢就分出来了。”
总管太监急了,道:“这还没尝呢,怎么就分出输赢了?”
黄知临不理他,径直走到案子前,把一碗里剩下的隔夜饭挖出一点儿,亮给大家瞧,说道:“大凡做过蛋炒饭的都应该知道,所用的隔夜米饭要略干,这样炒起来才不会粘锅,油、蛋、配料及肉汁,都会为米粒吸尽,饭虽变软却不会糯,蛋饭吃起来才最可口。”
姜炮仗忍不住道:“你手里拿的这饭好像并不干,咋回事?”
“问到点子上了!”黄知临把剩饭放回碗内,“这是我们御膳房特意所为。一个好厨子,炒这饭前,见到饭粒湿糯,便要先在锅里干炒下,这样子再跟蛋搅合,方能均匀。我刚刚一直盯着,这十人中,只有他先干炒过。”说着,手指向杨兆龙。
这时,李莲英过来催道:“怎么回事?饭都炒好了,就叫太后、皇上干等着?”
黄知临转头问评判们:“各位怎么说?”
一司膳太监气哼哼道:“你说了算!”
便听光绪高声道:“黄知临,你近前说话!”
黄知临赶忙一路小跑过去,跪下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光绪听完乐了,道:“你还是这么顶真!”
黄知临道:“关乎皇上、太后的饮馔大事,奴才不敢不真!”
光绪转头问慈禧:“皇爸爸,您看是不是就按黄知临的意思,只把那碗炒饭呈上来?”
慈禧道:“炒都炒好了,不都尝尝,怎么知道谁的味儿最好?”
评判们于是将杨兆龙做的那份饭递补了进去。
姜炮仗此时改变了心意,盼着自己选中的大厨能独得三元,故而抢先尝了杨兆龙炒的黄金饭。只不过一口,姜炮仗就变得眉开眼笑了,这确系他生平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炒饭,赶忙让传膳太监呈上去。光绪先让慈禧用,慈禧偏偏不理会,取了第二份,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光绪只得自用,尝了一口,觉得好,传膳太监便又添了一勺。光绪食罢,夸奖说:“这个饭炒得不错。”但旁边一个老太监已经喊了“撤”!
这是执行家法了。原来,宫内的规矩十分严格,连皇帝、皇太后也不能随意在饭桌上表现出自己“喜欢吃什么”;哪怕是再喜欢吃的菜,也要严遵“吃菜不许过三匙”的家法,据说这样是为了防人在饭里下毒。
尽管老佛爷没尝杨兆龙做的饭,但盘点这三轮“斗菜”,杨兆龙胜出已是毫无悬念。不论是刀功还是调味、掌握火候,他都最为突出,其他评判也都没话说。这样,本次“斗菜”,杨兆龙便折桂了。
慈禧听李莲英说起,这年轻人原来是老御厨卫璜的传人,想起当年没少吃他做的菜,便笑着对光绪说:“我就说嘛,这孩子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原来是卫璜教的,好,好!”
黄知临一听,赶紧高声道:“恭喜太后、皇上,御膳房又添了一员上手。”
众多厨役听他这样说,都是一怔。大凡新人进来,还没有上去就当上手的先例。总得从小处做起,历练一番,才能蒙获大用。
慈禧知道黄知临素来耿直,不说假话,便朝光绪点了点头,说:“既然黄知临这样说了,我看皇上就遂了他的心吧!”
光绪口里应着,又对慈禧说:“皇爸爸,您也是有些年头没尝过卫璜的手艺,莫不如将他徒弟拔去西膳房伺候着?”
“还是罢了!”慈禧淡淡地说,“倒是皇上你忙新政辛苦,是该好好调理了!再说,这孩子喜欢鼓弄新玩意儿,那竹刀也让我瞧着别扭!这东西啊,还是老的靠谱,你也改,我也变,还不乱了套?”
到头来,这话头还是扯到对新政的不满上去。光绪只得垂头称是,适才吃到肚里的美味,也慢慢泛出一丝丝苦涩。
光绪推行的新政最终失败了,慈禧一气之下将他囚禁于瀛台。转眼到了庚子年,局势就像夏天腐烂的臭肉,越来越坏。八国联军在天津编组完后,于七月初十日向京城进发。在北仓,大清勤王之师与义和团仗着人多,上去阻击,结果一触即溃。
七月十四,蔡村失守。十五日,勤王之师张春发、夏辛酉所部在河西大败。很快,联军便打到了通州,京城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比当年英法联军进犯时还要凄惨。义和团和溃兵到处流窜,四下抢劫,一些宅门商铺纷纷遭到洗劫,有钱有势的人家早举家搬离了。
九城各门日夜关闭,由神机营把守各处关隘,粮店米店早被抢劫一空,歇业的歇业,关门的关门,械斗不止,死伤无数,往日繁华的京城一下子成了人间地狱。
御膳房本是集天下美味的地方,谁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它会缺肉少菜。京城各大肉店关门,外面的供应中断,宫里面居然也吃紧了。其实,身为御厨的杨兆龙早就从食材的供应上察觉到了,原本大大小小的膳房一天能耗上三五十头猪,可进入七月后,数量日日递减,终于连猪肉都见不到了。
到了这步田地,谁都要替自己留条后路。其时,皇宫里面也有几分树倒猢狲散的味道,不少太监和宫女逃离了,以至于内城关闭大门后,进进出出都要有手令。
杨兆龙却不能一走了之。这段时间,他还充当着光绪的信使(自从成为御厨后,光绪十分信任杨兆龙,经常让他给“维新派”的人秘密送些信函谕旨),宫里乱糟糟的,也没人盯着西小院,倒也没什么风险。再者,御膳房的供应一差,呈给皇上的膳食更是克扣得厉害,光绪的一日两餐,还多亏了他暗中料理。故而,四周虽然人心浮动,鸡飞狗跳,杨兆龙却依旧能保持平静。
如果光绪处境不是这么糟,杨兆龙也许早就离开了。毕竟他出身于武林世家,那股子侠气早就长进了骨头里,皇上对他如此倚重,他如何能弃之不顾?信义二字,价值千金,祖辈传下来的品德,杨兆龙是不会丢弃的。
这天,他刚在膳房里忙完,崔玉贵便使人来叫。到平日里他们见面的地方一瞧,厅堂上居然摆着一桌酒菜,还有不少稀罕物。崔玉贵招呼他坐下,非要他同饮,他实在推却不过,只得干了一杯。
崔玉贵却是用大碗来喝,一仰脖子就咕咚灌下去了,甚是豪气。
“二爷,宫里上上下下都离不了您,您怎么倒有闲心躲在这里喝酒?”
“现在不喝,哪天喝?”崔玉贵摇了一下头,“我告诉你,杨家小哥,以后这样的日子怕是不多喽!”
“二爷这是说哪里话?”
“今天唤你来,便是想给你透个底儿,你左耳进,右耳出,千万别乱传!”崔玉贵凑过去,小声道,“老佛爷就要离宫了!”
杨兆龙笑道:“我当什么新鲜事,原来是这个,宫里头早就传开了!”
“他们知道个屁!”崔玉贵一瞪眼,“咱家实话告诉你,那洋人一旦进京,什么都完了,宫里头也不安生。你赶紧走,能走多远走多远,犯不着把命搭上。”
“那皇上呢?”
“自然也要跟着走!”
“时间有个准头吗?”
“便在今晚!”崔玉贵字字如钉,“所以喝了这顿酒,咱爷们就要各奔各路了,上天若是有眼,兴许日后咱们还有见面的一天!”
杨兆龙听他这么一说,也伤感了,主动斟了酒,道:“二爷,我敬您!”
两人干了后,崔玉贵把一个小袋子啪地丢到桌上,说:“给你的!”
“什么东西?”
“盘缠!拿上它赶紧走,里面还有道手谕,拿着它在九城里头畅通无阻,可到了外头,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多谢二爷!”杨兆龙一抱拳,“可是眼下我还不能走!”
“为何?”
“皇上身子弱,外狩的话,一路劳顿,如果没个御厨跟着,只怕吃不消。再说,外面这么乱,以我的身手,也可保护一下皇上!”
崔玉贵听了这话,肃然起敬道:“杨家小哥,老实说,你武功虽然不赖,可我并不怎么服气。今儿个,倒是叫我敬重了!”又倒上酒,“来,咱哥俩再喝一碗!”
两人碰了,酒下肚后,更觉热血喷涌。
“杨老弟,既然你铁了心要跟随皇上,那便听我安排。傍晚时分,皮硝李(李莲英)帮太后换衣服,咱家就会到瀛台去接皇上,然后坐马车走。你呢,要早早赶去那里候着!”
“知道了。”
两人又喝了会儿酒,因宫里情形不比从前,也不便久呆,各自散了。
次日凌晨,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终于要逃离京城了。杨兆龙一路跟随,一群人打着灯笼,呼呼啦啦地穿过蹈和门,去到西华门。那里已黑压压地聚了不少人,候驾扈从的有庆亲王、肃亲王、庄亲王、镇国公载英、贝子溥伦等,甚至连杨慕侠也在其中。杨兆龙方才知道,爷爷这是要一路护着溥伦贝子西行。这跟他不忍心离光绪而去一样,都是为了“信义”二字。
大阿哥跟慈禧同坐一辆车,溥伦贝子跟光绪坐一辆车,不管是王爷还是宫女、太监,都换上了平民的装束,雍容肃穆的皇家气派一扫而光,大家都扮成难民,一窝蜂朝德胜门方向赶去。
东边噼里啪啦地响着枪炮声,洋人已经在攻打东华门了,众人都悬着心,争先恐后地往前拥。可越往前走,难民越多,很快就融进里面去,不少太监宫女就此逃走了。
杨兆龙和杨慕侠的心情却很坦然,他们随着大流一点点地往前挪,大半个时辰才出了德胜门,然后仓皇朝颐和园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杨云鹏却随西山健锐营在地安门一带与进城的日军展开了激战。他们接到命令,要不惜血本跟联军拼,以便为皇室的逃亡争取时间。
健锐营原是大清八旗禁卫军中的“特种部队”,算得上精锐中的精锐,可随着“懒惰骄奢之风弥漫,军事训练荒废”,已逐渐失去了最初的战斗力而归于平庸。再加上数月前端王组建“神虎营”时,又从健锐营挑走了不少精干士兵,它就愈显孱弱。而且,健锐营士兵的装备也差,派这样的队伍去阻挡联军,结果可想而知。事实上,这是健锐营最后一次执行战斗任务。
据城门而守,抵挡不了洋人的大炮,不到一个时辰,箭楼便被攻破。兵丁死伤过百,只能化整为零,跟联军进行巷战。
杨云鹏在健锐营当教习期间,最钟爱其中四人,把他们当徒弟待,私下里传了不少硬活儿。他听从杨慕侠的主意,没去神虎营,这四人也执意要跟着他,不愿意挪窝。如今,城门一失守,杨云鹏便带着他们钻进一条小巷,巷子里的几户人家早把街门插得死死的,他们只得躲在一棵大槐树后面。
杨云鹏见徒弟们个个脸上沾满黑灰,眼珠子泛着血丝,有的单刀的刃也卷了,不禁叹口气道:“我杨云鹏要强半辈子,从来没后悔过,如今可真有些恨处了,要是早点儿教你们些暗器功夫,今天也不至于被洋鬼子这般压着打!”
一个叫那斌的旗人说:“杨师父,打,咱们是打不过的,事到如今只能拼老命!”
“对,杀一个够本,宰两个赚了!”
“父母生养你们,可不是让你们上去送死!”杨云鹏眼光凌厉,“你们要是信我,便听我来安排!”
“那是自然!”
“这条巷子,要是有洋人经过,咱们就得杀。能杀多少算多少!”
“要是他们不从这儿经过呢?”
杨云鹏的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道:“那就算是上天对咱们开眼了!”
四人面面相觑,杨云鹏道:“我不是要你们贪生怕死!瞧瞧外头,多少王公大臣家里竖起了白旗,老佛爷和皇上也要离京了,打不赢的仗,何苦去打?好歹你们活下来,我也多几个徒弟,将来大家功夫练好了,强国强种,不比现在去送死强?”
“好的,杨师父,我们听您的!”
“那你们赶紧找地方躲起来!”杨云鹏说完,一跺脚,早跳到槐树枝上。这下,他居高望远,外面的情形更瞧得清楚。
那四人则分头散开,各寻避处。
四周枪声爆豆般响个不停,不时夹杂着惨叫。杨云鹏骑在树干上,小心探望,外面不少洋兵叽里呱啦地叫着,到处追逐,却并没往这条小巷里来。
杨云鹏心想,兴许今天这几个孩子能躲过一劫!
恰在此时,“啵”的一声,他旁边的树干爆裂了,居然是给一颗流弹射中。他不禁感到悲哀,哪怕一身功夫练得再好,也挡不住人家火器一轰!唉,除非是真的练成传说中的“刀枪不入”,可那只是义和团骗人的把戏。
心里这么想着,他不觉把手伸进腰间的革囊中,那里装了些铁丸,他从小喜欢练弹弓,百发百中,功力深了后,也用不着家什了,直接用手指来弹,就能把弹丸射出二十几丈远。既然洋人有火枪,不好近身,危急时便只有用这东西去招呼他们了。
便在这时,忽听几声凄厉的惨叫传来,杨云鹏循声看去,见三四个身穿红袄、头戴红巾、脚穿红鞋的“红灯照”(义和团组织之一,成员全部为女兵)正往这边跑来,后面有一伙洋人在追赶。
“红灯照”很快就被围了起来,其中一个身手敏捷,手持双刀反迎上去劈杀,当场被一排乱枪打死在地。剩下几个女的尖叫着,被洋人团团围住。
杨云鹏的手猛地攥紧了,牙齿咬得咯吱响,即便隔得远,他也明白洋兵正要对那些女子施暴。一股热血倏地冲上脑门,他嗖地蹦了下来。
“杨师父,您要去哪儿?”却是那斌从一堵墙后钻了出来。
杨云鹏回头扫了一眼,道:“这里呆不住了,你赶紧带他们走!”
“那您呢?”
杨云鹏早闪身冲出了巷子,像一支离弦的箭,几个闪晃就蹿到近前,人未到,手指一弹,两枚铁丸已经飞出,“啵啵”,射进了两个洋人的脑壳里,他们顿时像面条一样倒下。
剩下的洋兵见杨云鹏像鬼魅一样扑到,顿时炸了锅,想开枪已晚了,他像旋风一样钻进来,“噗噗”,两个洋人先后跌出去,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砰砰”,枪响了,杨云鹏早闪身躲开,有几个“红灯照”却倒在血泊里,剩下的一个吓呆了,木头一样立在那里。杨云鹏一个箭步蹿过去,捞起她就跑,刚闪到一棵树后,子弹就射了过来。
正寻思着怎样脱身,便听几声惨叫,都是洋鬼子发出的,他闪目一瞧,好家伙,却是那斌他们四个冲出来,挥刀劈杀。洋兵们猝不及防,又隔得太近,竟被稀里哗啦地砍翻在地。
杨云鹏心里一喜,这些小子果然有血性,竟没舍他而去,正要把那个“红灯照”放下,便听她颤声说:“二先生,谢谢你救了我!”
杨云鹏一怔,问道:“你认得我?”
“红灯照”道:“我……我是杨兆龙的朋友……叫武云。”
(此前,武云和杨兆龙已多次见面,彼此产生了情愫;杨兆龙也摸到了“秋水”的一些底细,得知“秋水”竟然藏在皇宫大内,“老祖宗”又名红燕子,是个被先帝冷落了的嫔妃。“秋水”一心想把杨家的《授密歌》弄到手,是为了借这个人人垂涎的武功秘笈招揽天下武林高手为“秋水”所用。由于篇幅所限,相关情节只好省略)
杨云鹏点头道:“好,武云姑娘,你跟我走!”
便见那斌几个朝这边跑过来,有一个喜滋滋地喊道:“杨师父,我砍死了两个,够本了!”
这时,旁边街道转弯处突然冒出一小队洋兵,后面还有一匹高头大马。
杨云鹏大惊失色道:“快点儿闪开!”
“啪啪啪啪”,一排枪声响起,当场便有两人被打成蜂窝。那斌和另外一人惊怒之下,也不知道害怕,嗷嗷叫着扑上去,但人还没到,便身中数弹倒地。
那斌临死前吼叫了一声,将手里的单刀狠狠地扔出去,正好插进一个洋人的胸膛。而后,他的身子才直挺挺地往后跌倒。
便在这一瞬,杨云鹏血泪盈眶,他把武云放下,身子贴着地蹿出去,像野兽一般居然手脚并用,转眼间已从死去的兵丁手里抓过两柄刀。孩子们死了,他也要用他们的刀来报仇!
“砰砰”,枪又响了,但杨云鹏擦地而过,枪弹都打空。洋兵惊惧地叫唤着,再装弹已经晚了,他一头撞过去,双刀并举,“唰唰唰”,割喉劈头,穿肋捅腹,眨眼间,四名洋兵竟然身中几十刀,一个个像面条一样软软地倒了下去,鲜血喷了杨云鹏一身。
第3章太极变(三)
他像个魔鬼一样,径直朝骑马的洋人军官走去。
洋人军官吓得直哆嗦,急切间拔出了枪,却拉不开栓,嘴里连声叫着:“魔鬼!魔鬼!”好不容易拉开了栓,不待开枪,杨云鹏早腾身跳起来,跨在马背上,随手抓住那人的枪,反过来把枪管塞进他的口腔内。
“砰”的一声,那人的头颅炸裂了,杨云鹏一抬手,他的尸体就弹了出去。那马受惊,四蹄乱踢,却被杨云鹏使劲一夹肚子,竟然“咴咴”叫了两声,前蹄跪倒在地。
“畜生!”杨云鹏恨恨地叫了一声,双手一拽缰绳,那马就腾身而起。他骑着马围着那斌四人转了个圈子,方才啪地抽了一下马屁股,冲了出去。
武云被适才的杀戮吓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杨云鹏骑马擦身而过时,伸手一把将她捞起,放在鞍前,然后打马狂奔而去。
到处有逃兵和义和团,烟火滚滚,枪声震耳。杨云鹏辨认了一下方向,想到此时唯有大栅栏那边可去,他的好友王五(人称大刀王五)等人的镖局在那里,镖局内都是些厉害角色,等闲人不敢去犯,他便打算去那里避避再说。
奔了一会儿,天色昏暗,前面不知谁家的房子被人点了火,大火熊熊燃起。杨云鹏拉住马缰绳,低头瞧了武云一眼,她的身子还在不停地哆嗦,遂问:“兆龙可还在宫里?”
“应该在……”
“你可有什么去处?”
“我,我也不知道……”
“那你先跟我去大栅栏躲躲吧!”
话才出口,脑后风声响起,杨云鹏下意识地往旁边一偏,抬手一接,竟是一支飞镖。不假思索,他反手就射了出去,当的一声,把另一支射来的飞镖挡飞。